年,一个无聊的翻译跑到四川康巴藏区瞎玩,认识了一个姑娘,这就是故事的开始。具体的内容,去看《康巴情书》吧,原原本本地讲了一个漫长的藏区单相思失败故事。从年开始,到年结束。这里要说的,是情书之后的故事,关于我在理塘的家人。
理塘草原,我的另一个家本文均为大刀图
1.歌剧
在到年间,有好几年都以为,我在理塘的生活会是一场歌剧。
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汉人,会和昂首阔步的康巴男人互唱关于男人史诗的高音咏叹调,与长辫及腰的康巴姑娘有漫长的情话厮磨。时而我是手持利刃、苍白发狂的王子,时而又是跑满全场、放声大笑的丑角,直至舞台的地板裂开,命运之神从地底升到台上。而这个命运之神矮小、长须,戴一副巨大的墨镜,有一头康巴人的长盘发,手中横握着一把银鞘的藏刀,捻着胡须,颇有些害羞。
——哈,我见过他,他就是理塘德巫乡婚礼的证婚人。
那时,我在理塘最初的生活似乎在表明这一点:我在陌生人的帐篷里醉得跌跌撞撞,我驾轻就熟地骑上矮小的、一路放屁的母马渡过河流去看望喇嘛。我同好色且好斗的年轻画匠们坐成一排,给藏房画番金莲和绿髯的雪狮。我咬紧舌尖不舍昼夜地追逐一个美妙如露珠的康巴少女。
若能如此持续,那么我的歌剧人生眼看就要实现——以至于无神论的我经常往理塘寺大经堂里那个主管时间之轮的时轮金刚(KalaChakra)像下放钞票。我希望在这永恒转动的时间之轮上,我能准确地落入自己的命运。但我不知道用什么咒语来向时轮金刚祈祷。
我想起来了,我会一个祈祷词。元代的蒙古皇帝一向以草原风格标榜,在圣旨里面爱用蒙古语翻译的半调子汉语,例如“长生天气力里”,意为“借长生天之气力。”
这正合我意,好吧:“时轮金刚气力里!”
顺便说一下,这个时轮金刚像非常有趣,他有12条胳膊,各持法器,表情看来是非常愤怒,怀中还抱着一位明妃,正在交合(也就是所谓双修)——我太喜欢他了。
或许是时轮金刚的力量,我没有在理塘过上歌剧式的生活。我有家人、有朋友和回忆,我将他们留在了理塘,像是旧信封上了口。
2.秘密
去年的6月,我又一次去理塘。
从亚丁到理塘如今有非常漂亮的高原公路,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到达理塘。窗外像月球一样荒芜的古老的冰山飘砾遗迹实在不像是歌剧的背景。
我拼命地回忆在亚丁机场开通之前,我如何到达理塘,甚至不得不闭上眼睛去想——那时我恨死了这条漫长的道路,从成都出发整整两天,从盆地爬上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高原,弄得每个人都灰头土脸,食欲不振。而理塘就在此刻突然到来——眼前突然一空,脚下公路尽头的草原躺着一个小城,金紫色的下午阳光灼烤得城市有如一块红铜,尘土飞扬,藏歌怒吼,姑娘小伙怒放,牦牛和小马驹子暴走。
这就是理塘——藏语叫“勒铜”,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州第二高的县城,意思就是铜镜一样的草原。
盛装的康巴少女
草原上的藏族小孩
我踏上了家里的小楼,心跳得厉害,一部分是因为缺氧。
阿妈很被我吓了一跳——“哎!冬冬!”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她坐在地板上,赤着脚,撑开肥胖的脚掌,头发沉重,腰肢粗大。但她很快有了决定。她把双手搭在围裙上,站起身来,决定像之前我每次到来时一样,给我做一顿土豆包子或者牦牛肉包子。这种康巴包子有壮汉的拳头般大小。肉包子晚宴总是让我想起一场激烈的拳击赛,你苦撑几个回合,只是等待被一拳定音地击倒。
这间康巴式小楼并不是我熟悉的那一栋——那一栋更宽大,有更漂亮的壁板彩绘,甚至还有一大幅彩绘是理塘著名的格聂雪山。雪山脚下就是我原先的床——狭小,除了冬天那些可怕的寒冷夜晚,还算舒服。
如今那一栋房屋已经被阿爸C拆掉,但我并不十分怀念。这一栋康巴小楼和其已经幻化入虚空的前身并无区别——如同佛龛一般密集的整体彩绘橱柜,大腹的铜罐如同猫头鹰一样找到了橱柜上的洞穴,闭眼蹲下。这些无言的大腹铜罐自被买来开始,就向神佛起誓绝不泄露这个家族的秘密——里面无非是用旧的课本、电子产品的说明书以及无数的手机充电器和电线。
似乎还装过我的情书,如今也被一同压缩进家族的回忆之墙中。
3.阿妈
阿妈的决心已下,整栋小楼就忠实地执行她的意志——有力的手指揉搓着面粉,牦牛肉和野葱被剁碎,藏式铁炉里塞进了两大块松木,火力强劲凶猛。
她面颊宽阔,有两块赤红发紫的高原红,沉重的金耳环,腰间还有众多的钥匙,各自通向不同上的神秘所在:放现金的箱子,放虫草的箱子,放黄金的地方:其中有新娘的黄金头饰和腰饰,还有男人的金项链和戒指。戒指上刻有男人的名字,必要时可做印章使用。只有黄金才能象征康巴男人的信用吧?我怀疑这些宝物都在佛堂内的某个角落里,由神佛日夜不眠地看管。
阿妈的家乡是德巫乡,一个遥远的农区,她的两个丈夫都来自木拉。木拉以前似乎总是遭到瘟疫和饥饿的打击,德巫也好不到哪去。根据老家在木拉的作家格绒追美说,木拉某些家族还经常遭到麻风病的困扰,土匪也不稀奇,这像是家族世代所受的诅咒。
阿妈曾指给我看一种矮小的红穗植物,她说,以前肚子饿的时候,就吃这个。我尝了尝,这植物的谷物干瘪,吃起来极无趣味。如今,在德巫和木拉,土匪和麻风病都被压成干巴巴的传说,但或许是因为饥饿的记忆,德巫人的饮食极为油腻——热面饼上堆上如同小山的金色酥油。
木拉乡和德巫乡刚刚温饱,就开始迅速地凋敝。年轻人放弃了曾经生长麻风病和青稞的田地,拆下土屋里的木梁,来到理塘县上修筑房屋并做起虫草生意。正如阿爸C一样。我认为他们可以算是虫草移民。
阿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如果她是十六岁,我或许会爱上她,或许会畏惧她。
她大概是十六岁时成为了一对兄弟共同的妻子,生下了三个孩子。她是这个家族的守护神,她给予生命。有一次,大哥C的小姨子即将生产,这是个矮小的女人,双眼分得很开因而显得满脸迷茫。孩子的父亲到喇嘛寺打卦,医院在家生产为好。
阿妈让女人端了一盆热水守在产妇门前,男人们倒头午睡或者闲聊。那个下午格外无聊,直到阿妈赤裸着上臂,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她的上臂有不少的血迹,腰间围着一条澳大利亚出产的羊毛围裙。那是我送她的礼物,也被血水染成了诡异的粉红色。她像是个德尔菲女祭司,刚屠宰完一头羔羊,以获得上天的暗示。
阿妈挥挥手,有些僵硬地笑笑,接生结束,婴儿健康,但没怎么哭啼,那个矮小的女人也硬挺着一声不吭,似乎沉默是一种美德。
阿妈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接生的。她那个时代,女人生孩子有时被认为不洁,会在牲口房里自己生产,脐带也是自己用牙齿咬断。
不过如此坚强的女人,也有心慌意乱的时候。
4.家神
我见她唯一一次狂怒,是因为大儿子在外头有了情妇,她大半夜立在大儿子回家必经的道路上,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如同狮子一样沉重地呼吸。大儿子心慌意乱,从屋顶上翻墙回到了家里,并把自己死死地锁在屋里。母亲擂门,大嫂倒在床上哭,阿爸C坐在床上漠然抽烟。
这真是康巴人家生活的活剧——家门之外是男人如野马般奔跑的牧场,家中则是女人独裁的城堡。
哦,阿妈还是家中佛堂和家族运气的守卫者,她负责每天向神佛献上七碗净水致敬,负责弯下健壮的腰,向神佛祈祷家族的昌盛。新年夜,阿爸C在外面的床上磕和自己岁数一样的头,她则独自祈祷。佛堂里一片昏暗,供桌上用大米堆出了一只巨大的手印,像是什么人拍在了桌面上。
仿佛她的头顶有一条古老的天梯或者长绳,直通向云巅那昏暗且混沌未分的众神世界。于是我自作主张把她划为西藏神格的起始一格,她像是一个最简本的语法或者词汇,例如A,或者O,她是一切神圣名字的词根。
阿妈依然健壮有力,这让我感到欣慰——家中佛堂里的佛像们依然面放光芒,眼神锐利,十年以来如同烈火一样的运气没有背离这个家族。但阿妈的力量和权威正在衰退,她自己也知道。黄昏时,她半睡半醒地看完了整个下午的泰国肥皂剧,然后挨个打电话给丈夫们、儿子们、女儿和孙子们,传递一个最简单的信息:觉巴霍——早点回来。
这是家神所掌握的所有咒语中一道最古老的,也是最无力的。
我不知道阿妈如何看待我:或许她会暗自觉得我过于古怪和谨慎,缺乏康巴男人的冲动和胆量。或许她会觉得我过于飘忽随意,而没有深远的计算。她大概真不知道如何对待我,该当儿子还是该当朋友,或者只是一个“甲米”(汉族)。在阿妈掌握的永恒不变的家族星系中,我只是一颗流星。
我那一年因醉酒而哭泣时,她也哭得双颊湿成一片。
我想,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慢慢地增加其份量——例如阿妈,她如同一个铜球,沉重、有效、清晰地划着抛物线的运动,出发点是缘起,终结点是死亡。这是康巴女人几个世纪以来固有的运动。
上一次我离开理塘的前夜,阿妈照例来房间巡视:家里停电了,她举着一盏太阳能节能灯。我看见她壮硕的身影,她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
我喊:阿妈。
那盏多个灯泡并联的、惨白的节能灯转向了我,仿佛是时轮金刚之眼,带着凌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我顿时感到了空虚和畏惧。
5.阿爸
“觉巴霍”的咒语和肉包子的香味再一次联手发挥了作用:男人们回来了。
年轻的康巴汉子高大、鲁莽、暴躁、肮脏,仿佛是粗壮的麦子。大哥镶金牙,头发油腻,得意地左右摇晃。前几年他还是酒吧里的常客,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二哥更加高大,却瘦弱,是一位还俗的僧人。
如果在木拉乡,他们多少会沿袭康巴男人传统的生活轨道——大哥是家中的顶梁柱,有长刀、长发和冒险精神,是好庄稼汉或者好生意人。二哥是喇嘛,有袈裟、金刚杵和咒语。
他们如此活到天命之年,绝不相同,只有火山一般爆发的家族脾气依然故我,仿佛是藏区这枚银币的两面。
然而,时轮金刚气力里,时代已经改变。大哥如今想开旅馆搞旅游包车,还俗的二哥是一名保安。
阿妈的弟弟脏手捏着包子,针对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