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冬天一直被风雪挽留着,虽然枝头吐绿,然而山冈素裹。假期里的洛桑平措抱着儿子洛钦看“巧虎”。他这几年来头一次的假期,被院里的阳光包裹出了悠闲。早上,他刚刚去儿子就读的实验幼儿园给孩子们讲关于飞机的事儿。“条件都好了,西藏小孩飞机也坐的很多,我就问他们知道飞机是谁开的吗?说飞行员开的。那我就说飞机那么多,大家都随便开,行不行呀?说不行,会撞的,会爆炸的。那怎么办?要人管。谁管?交警啊!好,飞机也是有交警,飞机的交警叫什么?不知道。我说我就是,洛钦的爸爸是管制员……”
年3月21日,“成拉复线”的正式运行,让洛桑的一颗心终于落地,11年过去了,他的梦想终于达成。作为民航西藏区局拉萨区域管制室主任和“成拉复线”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正式运行后,单位特批洛桑休假。久日未归的家里落满灰尘,不过,那也还是家里好。洛桑的爱人是儿科医生,比他还要忙。这些年一直都是洛桑和保姆带着孩子,住在几十公里外的贡嘎机场,儿子天天看着飞机起降,知道爸爸是“交警”。
洛桑的家乡在日喀则的江孜县马拉村,那一带是西藏的“粮仓”,主要作物是青稞。作为家里的老大,13岁以前他是爸爸主要的帮手。哪怕天不亮,听到别人家的马蹄声,就要起身去田里。到了秋天,丰收在望的田垄之间,乡人游走祈福,感谢佛祖赐给人间丰厚果实。这“望果节”每年一次,仪式之后,才正式开镰收割。身子还显单薄的洛桑随着队伍,穿行在青稞波涛之中,桑烟弥散间,晴空万里,会有一道耀目的白线勾勒出轨迹。那时的洛桑,还不知道那就是飞机,更不知道自己还会成为飞机的“交警”。
“一年下来,又收割了,感谢!准备收的时候,大家穿最好的衣服,戴最好的首饰,所有田都要转完,大家唱着歌,念佛,大家家人都健健康康,亲戚朋友都好,邻居都好,现在收割了……”13岁时,洛桑离开村子,告别父母,出门读书。他再一次站在那块父亲用干电池的炭黑造就的“黑板”前,跟相当于他学生的四个弟弟告别。那一天,洛桑穿过的青稞田仍然孕育着丰收,忧伤的孩子带着思念奔赴属于自己的命运。从此,故乡在身后。仓央嘉措写过: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年,洛桑考上了位于四川广汉的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仅凭这个名号,洛桑是无法明白飞行到底是个什么体验。“考大学完全没有预期和准备,反正就是填了,填完了以后也没概念,说管制,也不知道干什么,他们说指挥飞机,我只在地上看过天上的飞机,怎么指挥?什么管制员?一点概念都没有。”去广汉上学,要乘车穿越青藏公路来到格尔木,再倒几趟火车到达成都,学院有人在那里接站。学习四年,就因为这路程,他没有回过西藏,直到毕业,才第一次坐上飞机回了拉萨。
“真正看到那么多的人坐飞机的时候,我还是惊奇。怎么飞?哎呀,那么多人,太神奇了!我们在学校里面学过那么多理论,还是真坐上飞机这一刻更激动,一下子我就到拉萨了,拉萨离江孜那么近……”。
年7月份,洛桑进入民航西藏区局工作,去昌都刚建成的邦达机场当管制员。当年,这就是世界最高的机场了。作为西藏人,洛桑倒不怕这多米的海拔。邦达比昌都城区海拔高多米,总爱下雪,还没有扫雪车,大家就穿好军大衣,站成两排,前推后拉的用巨大的铲子除雪。3.5公里的跑道,就是以这样原始的方式保障飞机起降的。“那么高,我倒(下)了好几次,别人也倒了好几次,那就下去住院,好了再上来,雪还要铲。”洛桑对这段没什么清晰的记忆。“马拉村海拔差不多也有米。我爸爸经历过旧社会,什么苦都吃遍了,他亲口说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孩子一个都不能继续待在马拉。我上小学的时候,要一个星期在学校吃住,就把一个星期的吃的带过去,背着这些吃的走五六个小时去上学,大家都睡在一起,长虱子,一个星期下来以后头发一抖,落了一地。在邦达,再不好,还能比那时差吗……”。
刚参加工作不久,洛桑就遇到过一次紧急的事,这件事让他对飞机的好处有了更深认识。他有一个同学在阿里,不知怎么病了,还晕厥过去了,大夫建议赶紧到成都去看病,不能耽误。“他家人就给我打电话,那个时候机票不是一般的紧张,怎么办?硬着头皮找领导、找机组,救命的事情,谁都上心,总算弄到票,他也算捡回了一条命。”
西藏航班真是太少了,西藏需要更多的飞机,更多飞机能带来的好处洛桑真切地感受到了。
刚到拉萨当管制员的时候,洛桑早上五点半到岗位,上午会有三四架飞机差不多一个时段降落,接送之间,再“做伴儿”一样都飞走了。单向航路在那时显得合适,就像单行道上先放进过来的车辆,再把他们逆向送出去。洛桑明白了为什么短时间内不能有那么多飞机,就用大量时间学英语,再想想怎么才能让飞机更多。当时管控是看不到航路上的飞机的,没雷达,只能靠计算,飞机少的时候这样也没什么问题,而航班确实一直在增加,终于多到了让管制员开始惊觉、后怕、出冷汗。这个问题就真正成为一个大问题了。
年,洛桑就曾设想让来去的航班都单向通行,这样能更安全地增加更多数量的航班。不过想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却不简单。种子总是等着属于它的春天。
直到年,新技术让洛桑终于能看到航路上飞机的轨迹了,但航班还是在增加。“加、加、加!我们已经吃不消了,需求这么旺了,可也真的要出问题了,我们的声音小,航班的密度越来越大,路,真的顶不住了。我跟我徒弟说,应该做分离,境外出去的分,分完以后就让它再回到航路上,落地的飞机肯定要下来,起飞的飞机要上,中间有一个时间差,干脆让起飞的飞机先往一个方向走,然后再让它回到航线上。我知道,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更大的考验在后面。那时就有了建立复线的草案。说实话,作为一个管制员,我自己都对这想法没信心,这个系统确实太大了。”执着让洛桑决定坚持下去,直到有结果。
又是几年,年,一次与成都区管的接触真正让洛桑看到了希望:“我跟他们说我有一个双向航路的想法,你看看那边怎么样,结果给了我一个惊喜,他们也准备做一条复线,他们区域的复线是从成都直接拉到昌都,正好一进一出。我琢磨弄到半路有什么意义?得到拉萨啊!那边遇到一个好领导,他也刚好想到这件事,他和我的想法一样,既然弄了,就弄到头。一起干,他真是成拉复线真正的关键人物。这样好了!还要求12月底必须拿方案出来,快得像做梦一样。”洛桑记得特别清楚:年12月15号,他和同事一下子就拿出了12个航路复线方案。多年的积累已经有无数个想法,这12个相对成熟、具有可操作性。在这个基础上,又筛选出3个最可靠的方案报上去。洛桑很坚决:不管怎么样,这么多方案,都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
一年多以后的年3月21日,“成拉复线”正式运行的消息刷屏了。“给师傅点一万个赞!”庄翔在朋友圈转发了消息。他是洛桑的徒弟,曾是民航西藏区局管制员。“用大国工匠来形容都不为过,幕后英雄的心血之作!”庄翔这样夸赞师傅。洛桑不会忘记那天“一天运行完的时候,我没有我准备的那么激动,第二天,就不知道干什么了,感觉空虚了,没事干,空落落的……从我的预想上,现在效果达到90%,还有一点遗憾。”
在这之前不久,洛桑还从早上指挥到中午,连喝水的机会都没有,思维甚至总是处在懵的边缘,总是后怕、晚上做噩梦。现在,他又常常说:我知道现在管制轻松到什么程度了。不过他感到隐忧仍在:“民航工作,我拿三千的时候,地方上拿八百,到外面去我们都是喝百威(啤酒),别人就是雪花。我不能说我有什么不满足。年轻人不一样,压力大,更现实,不过西藏区局招了你,就好好干,好好看书,把自己壮大,哪天你真正强大以后去任何地方,挣更多的钱,跟谁PK都没问题,你准备好了没有?你下功夫了没有?抓住机会对不对?”洛桑爱家乡,不把这里的所有想象成艰难,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离开这么美好的地方。但,他明白。他有个同学英语不行,说:走,跟我到尼泊尔跑生意去吧,单位给你多少,我给你翻倍。洛桑很单纯地认为“你现在说得挺清楚,哪天你生意不成了,我到哪里去?我就会指挥飞机,不会别的啊”。
复线算是告一段落了,洛桑又给区局打了报告,建议引进模拟机,让管制员锤炼出真正的硬功夫。西藏区局每年会派管制员去学习一次,而且外面的模拟机是别的机场的状况。“就要在这里练,用贡嘎机场的图练,放飞机、使劲的放飞机,练,路还长着呢。”
到今年,洛桑的爸爸已经八十岁了,妈妈七十多了,都很健康。洛桑弟兄五人,毕业于中专和大学,成为医生、会计和邮递员,还有他:西藏第一个有国际民航组织英语执照的管制员。他依旧能背诵当年教员的教诲:管制员肩负着确保航空器和旅客的生命财产安全的神圣职责,是确保飞行安全的中坚力量,是航班运输最关键的一道安全关口。
马拉村的青稞田里,望果节依旧年复一年,那个曾经仰望航迹的少年,正在守护着这世界上最高的天路。飞机上,一定能认出他的家乡,那里桑烟缭绕,父母长寿,永远丰饶……
文/图:中国民航杂志社 路泞